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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溫柔生產




得知懷孕的前期,K就提起居家生產的提議,我幾乎想都沒有想,就說:「好哇。」在我聽起來是一件太自然,甚至理所當然的事,於是一點疑問都沒有。我們都同意,不欣賞過多醫療介入,也認為若孩子是在最輕鬆,親密的環境出生,對母子跟家庭都會是最好的設定。


我抱著這樣單純的想法,早早就預設好要居家生產的打算,直到懷孕五、六個月時才開始對這項計畫做詳細的功課,先前只大略看過一些關於溫柔生產以及居家生產的文章,但輪到要規劃自己的生產,仍需進一步閱讀很多的資料,中文英文西文對照著看:中文自己先理解一次,英文方便跟K討論,西文為了瞭解這邊的運作模式以及方便跟醫生及助產士溝通,這對智商大幅退化的孕婦真是萬分吃力。


在西班牙,居家生產可以說是非常不普遍。我們跟一位當地的朋友說起我們想要在家裡生寶寶,他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:「那是合法的嗎?」但仍有一小撮相信自然生產(台灣叫溫柔生產)的價值的人,也積極推廣,組織成助產士協會,也有數個網站詳列了關於自然/居家生產的資訊。


簡單來說,居家生產最重要的就是找到適合的助產士團隊協助,打聽我手邊的兩條人脈線指出,我住的小島似乎也只有一組這樣的人馬,很快就取得了聯絡方式,開始跟助產士聯絡,討論生產的事宜。除了助產士之外,同樣去年在海或認識的島民好朋友仨米的媽媽,溫柔熱心充滿愛的艾蓮娜女士,也會以陪產員的身份跟我一起走過這妹子到媽子的門檻。這樣生產場景的角色已經差不多定下來了。


懷孕的一路上,被問過好多次:「你會緊張嗎?」

每一次我都微笑秒答:「不會。」

真的不緊張。我雖不是凡事都這麼樂觀無憂的人,但不知怎的,對於生產這件事,有股不知哪來的自信,篤定且冷靜地相信:「一切都會很順利的」。


沒想到最後超不順利的。(這裏讓我大笑一下:哈哈哈哈哈哈哈)


我記得陣痛開始的那天晚上沒什麼食慾,沒吃正式的晚餐,上床之前還躊躇了一下是否該吃些什麼墊墊胃,否則孕婦很容易半夜餓醒,還要爬起來吃東西。最後因為懶得弄就作罷。沒想到這個「算了」居然成了我生產大卡關的一大原因。


0~6hr 獨自一人的第一晚

我在預產期前兩天的午夜12點開始陣痛,一開始還不確定是不是真的陣痛,不久規律越來越明顯,痛的強度也漸漸增強,我在心裏確定:「開始了」。


那時K已經睡了,我根據聽說的故事還有書上寫的常態盤算:生產大不了就是一天、一天半的事,設想過了今晚的明天一整天,我將會非常需要K的協助,於是我在心底握拳,無聲喊了聲” I got this.” ,決定不叫醒他,讓隊友先養精蓄銳,自己度過強度比較低的陣痛前期。陣痛第一個晚上——其 實 就 已 經 很 痛 了——生物的本能驅使著我,像隻母熊般,於陣痛的間隔在臥房外的小公共空間搭起了一個生產的「巢」,四處堆滿了各種軟軟的枕頭毯子,點了蠟燭燒了秘魯聖木,小小的暖爐放在下背處緩和疼痛。整夜實驗著什麼姿勢、呼吸較能幫助度過不適。而我的精神則進入了一種近似於巫女祭祀的狀態,抱著尊敬而慎重的心潛進這場體驗。好像是在瑜珈最深層的伸展裡,當你能夠全然化作那份疼痛時,疼透即不復在。我不打算逃避,帶著好奇心與使命感,上了分娩陣痛的列車。


吸吸吐,吸吸吐,吸吸吐,吸吸吐,吸吸吐,吸吸吐⋯⋯直到陣痛退去⋯⋯直到下一次的陣痛,我的下腹跟大腦的疼痛反應區,有一小段短暫的清明⋯⋯然後,循環⋯⋯吸吸吐,吸吸吐,吸吸吐,吸吸吐,吸吸吐,吸吸吐⋯⋯


前幾天因為假性陣痛,上網搜尋了「陣痛 感覺」,看到一位媽媽在論壇中說:像是全身被卡車輾過。 ——此 言 不 假 。每次回神,都像是騎機車犁田完從路邊遍體鱗傷站起來,或是不小心踏進大黑熊的地盤被熊掌海扁一頓之後的醒過來。


12hr 第一個白天

第二天早上,助產士團隊先來檢查過一次我的狀況,詢問陣痛的間隔,身體跟精神的感受,是否進食等等。其實,到這個時候,我的體力已經耗上大半了,昨夜因為跳過晚餐,身體已經沒有能量可以消耗,只是身處在陣痛中,真的一點食慾也沒有,本來一天可以輕易喝到兩公升水的我,甚至連水也喝得很少⋯⋯不過我仍想著,頂多一天、一天半,我可以撐過去的⋯⋯


這天下午,陣痛的間隔仍是15-20分鐘左右,沒有縮短太多,助產士第一次幫我內診,確認子宮頸開了三指。就在助產士到來勘查時,我在一個yogui squat malasana的蹲姿裡破水了,本來以為破水後一切進展就會加快,給了我很多信心。(只是⋯⋯其實沒有。)


就這樣過了一整天,我的陣痛頻率還是沒有太大的進展,而且,我 沒 有 吃 任 何 東 西。 真的完全吃不下,因為連水也不想喝,於是口乾舌燥,我舌頭上的每個味蕾,都因為疼痛帶來的緊張,像是小士兵一樣立正站了起來,列隊成陣的頭盔,形成一道冰冷的盾牌,擋住所有想要進到我身體裡的食物。而我的體力已經是紅血電池,只剩3%就要黑屏,全用意志力硬撐起我的身體,繼續想著,頂多再半天⋯⋯


24hr~36hr 第二個夜晚

陣痛的間隔還有10~15分鐘左右,雖然幾乎是一打盹就會被痛醒,但至少還有辦法打盹。有一段時間,當K在補眠,黑暗的房間裡只點了一盞蠟燭,我坐在地上的大枕頭上,艾蓮娜坐在沙發上,我的頭後仰,倒在她的大腿中間,她在後方用雙腿環住我的身體,輕撫我的頭,安靜又穩定地安撫我,陪我度過一次又一次的陣痛。我們才認識幾個月,沒有血緣關係,卻因為「女身」、「生產」的記憶跟智慧而連結,如此親密,參與著彼此的命運。


40hr 第二個白天

陣痛縮短的頻率仍不穩定。

我發現若是採取休息模式,陣痛的強度就會降低,頻率也會拉長⋯⋯


中午的時候精神稍稍好一些,進到餐廳時看到外面天氣好好,才發現我待在光線昏暗的臥房整整兩天了,突然想要去外面曬點太陽,暖暖身子,就搬了椅子到陽光下坐了一會。也在多次離席餐桌去陣痛之間,吃了幾口艾連納煮的蔬菜濃湯,40個小時來第一次真的吃進一些熱量,血量大概從-50% 回到-12%。


為何血量會有負的?

因爲痛到:意識似乎已經到了另一個維度,只是身體還卡在原本的世界,而疼痛就是時空跳躍跳失敗的扭曲跟拉扯。


痛的間隔變小了一些,強度也進入新的高度,屋子裡迴盪著母獸的低聲嘶吼與高聲尖叫。我對著天花板,牆壁,床鋪,浴室水槽,還有K的臉長聲嚎叫,企圖把疼痛為換算為聲音,從我的身體裡釋放⋯⋯


⋯⋯身體,像是被人在前面被人開車用一根繩索拖著,在粗糙的柏油路被拖行了100公里,有時候不是很清楚我的意識還有沒有附著在我的肉體上⋯⋯


有時當陣痛再次襲來時,我抓住或抱著艾蓮娜或是K,很用力的抱住,抓著眼前人的手臂,這時候人類跟人類之間的肢體的接觸好重要,只是感覺另一個身體的溫熱的存在,就能感受到這麼多的支持。


-8hr~60hr 第三個晚上

陪產員艾蓮娜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替我紀錄陣痛的間隔,令人氣餒地,間隔仍然沒有穩定的縮短。只點了蠟燭的臥房的角落裡,K陪伴著我在小小的暖爐前,我對K說:「我的自信好像快要用完了,我真的太累了,完全沒有能量,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做到 ⋯⋯」

K安撫著我,溫柔緩慢地說:「妳做得很好。就算我們在家裡生不出來,我們隨時也都可以去醫院。」

理性又輕微憤世忌俗的K,平時稱讚的話實在算不上多,關鍵時刻這句真心的鼓勵,讓我心裡好暖,感到好多的支持,因此好像又憑空生出了一些勇氣,我說:「⋯⋯我想再試試看⋯⋯雖然就算最後我們決定去醫院,我也不會後悔,因為我已經很努力的試過了⋯⋯但讓我們再等試試吧⋯⋯」


我的舌頭還是像是連喝了八杯espresso那樣又乾又麻又黏,過去十幾個小時間只吃幾口蘇打餅乾跟淺啜幾口果汁,到了夜半三更,身心都虛弱地顫抖著,本來想到又鹹又熱又有湯的泡麵,稍微有了些食慾,於是跟K說我想吃泡麵加青菜,沒想到不懂泡麵的歐洲人K端來一碗「蛤?」,麵太軟湯不鹹,完全沒有符合我的幻想,因此更沒食慾了。體力完全都用在陣痛上,沒多餘力氣產生負面情緒,但我記得當時有虛弱地想:要是現在是跟台灣的親友在一起就好了,這裡的食物補給對於來自美食之島台灣的我來說,實在太不給力了。不過那碗「蛤?」,我還是逼自己吃了一點,雖然不久後又吐了出來,等於沒吃。


後來的夜晚,同樣昏黃的燈光,當K跟艾連納兩人都睡著了,只剩自己被強烈疼痛撐起的空殼意識還醒著,我在安靜的臥房,將疲憊的身軀弓起,像隻青蛙蹲坐在枕頭上,把頭埋進床裡,在痛的間隔讓意識淺眠,讓體力消耗的速度慢一點,期待白天早點到來⋯⋯


60hr~70hr 第三個白天

早晨,大迦納利的恆常的白色日光照進臥室裡,K在我身後,張開雙腿靠著牆,形成一張人體沙發,我躺在他懷裡,輕鬆的跟他聊著些有的沒的,開些玩笑苦中作樂,當陣痛到來,我用全身的力氣掙扎,緊抓他為我堅定了力量的手臂,扭曲著身子在他的懷裡嘶吼著。我們在現實跟超現實的邊緣搖晃遊走,一起走過這座疼痛生成的險峻高山的稜線,一起患難的共振,感覺好親密,而且我知道他也這麼覺得。我想這是決定居家生產,我最大的收穫,知道在如此緊張艱難的時候,他這麼全心全意的支持、鼓勵並安定我。我們兩個的生命在這一刻,為了迎接另一個生命的到來,重疊為一體。


過不久助產士又來探望,經過檢測跟詢問之後才發現,我的膀胱一直處在飽滿緊張的狀態,原來已經很久沒有上廁所了,卻完全沒有尿意。於是他們打算幫我做人工導尿,正當助產士尼可正準備開始進行手續,另一次的陣痛到來,我在床上痛苦地大叫,無法自拔地用手拍打著床鋪;突然,他用充滿能量的聲音叫喚我的名字,叫我看著他,然後他湊上來用拇指按住我的眉心,說:「放鬆、放鬆,不要皺眉,一皺眉妳的全身都會緊張起來。」我像是被解了穴般的突然全身鬆了下來,腦海空白地望著他,心裡一個遙遠的地方好像傳來回聲說:「阿你怎麼不早講」。不過經過他這一按,還有之後完全沒有任何不適的導尿手續,我像一隻神奇寶貝完全自願被收服,對他的信任多到希望可以被他收養三輩子。


尼可接著說:「不要進到你的陣痛的『洞穴』中,你應該要試著過正常的生活,放鬆心情,這樣對生產會更有幫助。」


我可以理解他在說什麼,但真的太遲了,況且我還是打從陣痛一開始就「自願」進入這洞穴,也許這個心態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的策略吧!太認真地去體會這會讓你把畢生髒話都用上等級的痛,反而讓身體更緊張,消耗更多體力。但現在才講真的太遲了,我已經在我的生產洞穴裡被K.O.三百回,爬都爬不出來了。


不過我還是對這個理論的實行面有些懷疑,這種痛真的有人有辦法用平常心去看待嗎?如果佛陀在打坐的時候,有人突然從後面用大龍炮炸他下背,他不會跳起來嗎?還沒完沒了地,追著你一直狂扔鞭炮,他還chill得下去嗎??

助產士希拉接著說:「生產本來就沒有說一定多久會生出來的⋯⋯我們評估妳的狀況是沒有太差,還是可以在家裡努力看看,但如果任何時候想要改變計畫去醫院,我們也都會配合。」


本來以為因為是滿漲的膀胱阻礙了生產,陪產員艾蓮娜開心地說:「太好了!讓出了骨盆裡的空間後胎兒可以更順利向下前進,我們要開始進步了!」雖然後來的發展證實了再又一次的「其實沒有」,但這個設想給了我一些希望,讓我又硬擠出了一丁點力氣,多抗戰了一天。


其實不太記得我是怎麼度過這一個白天的,還是沒吃沒睡,因為擔心尿不出來也不敢喝太多水,子宮裡好像有一班子拉丁美洲肥皂劇的拍攝現場,一屋子男女聲嘶力竭,為了曲折離奇的扯蛋事互相叫罵扭打,拿起手邊的花瓶盤子到處扔,戲劇狗血、失控慘烈。我像是看著一切發生卻無法阻止房子被摧毀的屋主,我能做的只有把精神跟眼神放空,儘管那身體體裡痛那麼紮實。


70小時,第四個晚上

助產士希拉又幫我做了一次內診,然而,我的子宮頸卻還是像是第一次檢查時那樣,不過開了三指而已⋯⋯她搖搖頭說,沒有,我們沒有進步。


她說完,我好像聽到我的意志力如同冰山完全崩解,然後一瀉千里的聲音⋯⋯

我知道我沒辦法再撐過另一個晚上,將近三天沒吃沒睡,我的體力早已透支,就算再捱過最難度過的夜晚,也不可能有力氣將寶寶生出來。


希拉又說,現在正好是尼可在醫院值班的時間,聽到尼可的名字我拼命點頭,心好像已經飛到那了。終於,我們決定去醫院接受現代醫療的協助。倉促收拾了生產需要的物品就上路了。


71小時

開車去醫院的高速公路旁,好大的上旋月亮,散發著詭譎萬分的橘光,低空倒掛在漆黑的大西洋上,像是德古拉的月光,車裡充滿著我因著痛苦淒厲嚎叫的聲音⋯⋯


72小時

午夜子時,整整三天的陣痛,在打進我脊椎的無痛針的幫助下,得以結束。我還在意識彌留狀態中和抱著我給我勇氣的尼可說了我愛你。點滴點點將水分與能量灌進我的身體,疼痛消失了,我終於能夠小睡,得到三天來真正的休息,回復一些體力。


80小時

清晨六點,我在助產士尼可天人合一的助產神力引導之下,免去會陰切開手術,無撕裂傷,自然產下尚未命名的寶寶。


八十個小時的漫長生產,結束之後的感像是像是剛經歷了一段太空旅行,突然回到地球,還沒適應這裡的重力那樣的恍惚(完全就是剛tripping回來啦!),心情則因為寶寶的誕生興奮而喜悅,一直好奇的看著寶寶,不敢相信這個小生物剛從我身體裡跑出來!


還有好多細節不在這份紀錄裡,好多已經模糊的片段,更多是拙劣文字無法轉述的情緒與體會。


生完跟K也聊了很多,一起回憶一起走過的這一道深刻的難關,聊到:要是今天我是一位100年前鄉下的農婦,沒有現代醫療的幫助,我可能就難產死掉了椰!


儘管如此,我還是很高興選擇了直球對決,接下跟宇宙最top等級的信任挑戰,我絲毫不覺後悔,就算要重來一次,我想我還是會做一樣的決定。生產,應該是目前為止與「人」最貼近的一件體驗,讓我與自己「女性」、「女身」的部分產生了極大且直接的連結,暴力激活了我一直很沈默的生殖輪,也讓我跟所愛的人更親密,更懂得「活著」。


自然生產絕對不是一件和平柔順的事,但溫柔生產所指的「溫柔」,是那不論困難於否,仍選擇相信生命所給予,並自然地接受自己所屬命運的心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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